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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夜,月光如水浸满林鹤的小屋。林鹤集邮用的写字台特别宽大,并且靠窗放着。这使他发现了乘凉的好方法:拿两个枕头垫着,他和雪子就坐在写字台上,周身沐浴在月光里。凉爽的风徐徐吹来,刚刚洗过澡,身上特别舒服。这是夏季独有的享受,在其他季节你不会觉得风是这样的轻柔,这样的惬意。
林鹤交结了螃蟹老张,这个黑道人物并不可怕。林鹤从他手里拿过伪造的身份证,简直和真的一模一样。雪子看了高兴地跳起来,说她丢了的身份证又找回来了!不过照片很难看,雪子眼睛瞪着像个囚犯。然而身份证上的照片人人都像囚犯,据说这就是人的本象。他们是在专门为安公部门拍身份证照片的照像馆里拍的照,天晓得螃蟹老张怎么会有这样大的神通。他和那个照像馆经理称兄道弟,雪子连排队都不用排。林鹤从未经历过此类事情,又紧张又惊讶,觉得生活变得十分刺激!他为狗牌照、假身份证付了两笔钱,都比对方要求的多得多。那些神通广大的人物眼睛里露出敬佩的神情,连连夸他是个“模子”,大老黑这样的警察就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了。
有了身份证雪子还了魂,再不往黑洞里钻了。她抱着小狗杰克和林鹤坐在写字台上,享受着月光与晚风。杰克长大许多,抱在手里沉甸甸的,一身卷毛使它看上去不像狗,倒像一只小绵羊。这家伙简直是个顽皮的男孩,爱玩爱闹爱撒尿,雪子好不容易将它训练得知道在卫生间沙箱里解手,一张晴纶地毯已经不能用了。该吃饭的时候,它先跑到雪子的椅子旁边蹲好;开饭稍微晚一些,它就这屋郡屋跑着叫着,激动万分地提出抗议。刚才,它回啤酒纸箱做的小窝里睡了,发现大人爬到写字台上乘凉,立刻又跑出来,赖在桌下不肯走,还呜呜咽咽百般央求,治得雪子只好爬下来将它抱在怀里,这才心满意足。养一条小狗家里好像添了一口人似的。林鹤发觉除了邮票,生活中还有那么多情趣。
窗外是将军家的花园,草地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淡蓝颜色的雾。蟋蟀、金铃子、纺织娘在花丛草叶间鸣叫,夜深人静,这些小昆虫的歌声竟是这样嘹亮。林鹤斜靠在窗框上,月色在他头部绘出一个流动的光环。他的眼睛又细又长,凝视着夜空中的月亮。这样的眼睛给人一种和善、宁静的感觉,仔细观察又可以发现一丝淡淡的哀伤。他的脸形略呈椭圆,线条柔和带点女性气息,配和着蜷曲的长发更显得温顺谦恭。他的灵魂仿佛被一道厚重的幕布遮挡着,外人无法看见幕后的激情与骚动。也许,这幕布正是由和善宁静、温顺谦恭钩织成的。但是他那希腊式的高挺的鼻梁,和下巴中央一条深沟,却暴露出性格中刚毅的、不屈不挠的一面。假如幕布一旦卷起,灵魂展现出炽烈的火焰,那么林鹤就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。眼下,神秘的求色调和着皎洁的月光,作为他肖镓画的底色是最合适不过的了。
“讲讲吧。”雪子歪着头注视他很久,柔声地提出要求,“给我讲讲吧!”
“讲什么?”林鹤依旧望着月亮,问道。
“讲讲你,讲讲红娣,讲讲过去的故事……
林鹤沉默一会儿,应雪子的请求讲了起来。这样的月亮,这样夜晚,正是两个人倾吐心事的好时光。他讲得很慢,甚至有些零乱,但雪子不难看见过去的画面……
“你知道的,红娣和我是技工学校的同学。那时,我们都十四、五岁,心里有种少男少女才会有的朦朦胧胧的感情。妈妈去世后,我住在技校宿舍里,一个人孤独、伤心。我很爱我妈妈,以至于不敢想起她,因为只要想起她我就经受不住痛苦的折磨。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。你看,我家里没有挂妈妈的照片,只有做得到熟视无睹,你才能在墙上挂一幅亲人的遗像。我做不到,我把妈妈的照片和最珍贵的邮票放在一起。妈妈的死,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。那时,我常常在梦中哭醒,呆呆地看着窗户发愣。我产生一种感觉:从此世界上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了?”
雪子靠近他,放下狗抱住他的膝盖。这些安慰的企图遭到林鹤的拒绝。他望着她,叹了一口气,又摇摇头。
“没有用的,这种感觉将伴我度过一生,谁也改变不了。红娣像你一样,尽量消除我的孤独感。她帮我洗衣服,给我缝被子,星期天还领我上她家吃饭。她努力做得俅一个妈妈,而且只有她做得最俅。但我领略得更多的是一个少女的爱情,这种爱情纯洁得只有奉献,像一杯醇醇的蜜酒,无一丝杂质,甜得你陶醉。当然,我们什么也没说,技校学生不可以谈恋爱。同学中有些风言风语,但红娣威信很高,是我们班里的团支部书记,多数人相信她这样对待我是帮助一个父母双亡的同学。假如没有后来的风波,我们一直这样下去,毕业、工作、结婚,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。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,爱情的蜜酒可能医好我心灵的创伤……然而,这一切不过是假如。
“关于那场风波我不想多说了,用现在的眼光看简单无聊。我说了一句实话,遭来一场批判。当时的政治运动看起来荒唐,其实有的隐藏着大人物的可怕的私欲野心。我的遭遇也是这样,红印花是这场风波的真正起因。我妈妈遗留下一套祖传的清朝邮票红印花,十分珍贵,我把它们捐献给国家。那时的人多么天真,做好事也是秘密地做,不要人家知道。可是谁是国家?我一个小孩上哪里去找国家?我把红印花秘密地交给一个人,他就是我们学校的刘书记。好了,我要说出这场政治风波的实质:刘书记竟然起意私吞我的红印花!许多年以后,我在市场上发现带我家标记的第一枚红印花,就一个人一个人追根寻源,最后发现,原来是刘书记在文革混乱年代把红印花卖掉了!你想一想吧,怀着这样卑鄙的目的,他下起手来多么狠毒啊!他煽动学生的狂热,甚至逼红娣揭发我,使我觉得在技校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。我逃学,顺理成章地被学校开除了。这个刘书记自始至终让我感激他,一点也没有发现他的用心。他利用了整个时代!那是一个多数人受伤害的时代,我的出身,我的言行,都注定要做那个时代的牺牲品。但是,有些人会将个人罪恶与社会罪恶巧妙地混合起来,使人不易觉察!这就十分可怕了。我常常想。几十年来一次接一次的政治运动,是不是有人像刘书记谋取我的邮票一样谋取什么东西呢?”
林鹤停了下来。沉默中,他眼睛像猎犬一样瞪着,原先细眯的眼睛变得又圆又大,射出雪亮的光芒。
“你找到刘书记了吗?”雪子小声地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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